月白

[顺懂]旁观 上中下合集 全文完

超喜欢!!

有朝一日:

*罗星视角


*上中下合集方便你我他


*完全没有军事常识


 


 


罗星伤情好转,从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当晚,杨队就打来电话慰问。

询问完情况后,杨队说,“你安心养伤,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尽量向组织申请。”

罗星想了想说,“李懂那小孩担心坏了吧,跟他说我屁事没有,三个月后又是一条蛟龙。”

杨队笑了笑,说好。

罗星本来还想让他转告李懂,有空把自己枕头下压着的马哲书给寄来,免得被鸠占鹊巢的新狙击手给当废品处理了。

想了想私事还是不让队长转告了,睡前看马哲催眠这事让他知道了又得写检讨,反正李懂心细,他俩狙察搭档四年,这小孩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有些时候有些话不用说,彼此都懂。

结果他等了又等,度过了不少没有马哲难熬的夜晚,李懂还是没把书寄来。反而是新来的实习护士吭哧吭哧地背来一堆书。

有点胖的小护士气喘吁吁地把书拍在床头柜上,“你那什么马哲可太难买了,这里这么多书随便挑一本吧,总有一本无聊到让你看了好睡觉。”

罗星有点感动,有点好笑,“其实我也不是要看马哲睡觉……”

“那你要看什么?”小护士说,她抽出枕头塞进罗星背后,帮助他坐起来,“看电视吗?”

结果电视在连篇累牍伊维亚撤侨消息。

又过了一天,隔壁病房送来三个病人,罗星得到消息,坐着轮椅由小护士推着过去探望。

门一开,罗星差点哭了,“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才几天就变木乃伊了。”

躺在病床上的陆琛,庄羽,石头,整齐划一地对他比了个中指。

哟,还挺精神的。

又过几天,杨队带着蛟龙其他队员过来探望伤员并致以亲切慰问。罗星悄悄对跟来的李懂说,“你们这趟够呛啊,队长眼睛小得都快缝儿了,发际线都快没有了。”

李懂笑了。李懂长的两颗圆圆眼睛,一笑就更显得小。罗星领着他回自己病房,一路碰上熟悉的医生护士,都指着李懂介绍,“这我弟,俊吧?”

一回病房没旁人,罗星上手掐孩子似的掐李懂脸颊,“黑了,瘦了,脸上都是疤。”他啧了一声,“新来的主狙没护好你啊。”

他随口多提一嘴,“新调来的主狙是哪个?”

李懂说,“顾顺。”

靠,这货!罗星说,“这货我以前跟他同期的,拽得眼睛长在头顶上,飞扬跋扈臭不要脸,平时没欺负你吧?”

李懂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罗星撸起袖子,“行,有事你就告诉我,看我揍他!”

李懂又笑了。这家伙沉默安静,有时候温顺得简直不像个当兵的,熟了才肯让人看他绵羊皮下的刺。

“顾顺其实……人不坏。”

罗星不以为意一挥手,“切,他就追人的时候才舍得装好人。”

讲到这里,罗星问,“这货最近不会看上谁了吧?”

李懂忽然尴尬起来,“这我怎么知道?”

实习小护士进来给他换药,劝说,“少说点吧,伤口要裂开了。”

李懂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打招呼,“你好,辛苦了。”

罗星对李懂说,“我住院了才知道原来护士没比我们当兵的闲多少。”他上下看了护士一眼,“……刚实习没多久好像就累瘦了。”

小护士还没说话,路过的护士探头说,“她不是累的,她是饿瘦的,都多久没吃晚饭了。”

罗星啊了一声,“为什么不吃饭?”

“是啊,为什么呢——?”路过的护士拖长了声调,冲小护士一眨眼,笑着走了。

小护士顿足,“就你话多。”她低头把松下的鬓发塞回耳后,脸却红了。

李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笑容淡淡的。

换药的档口,罗星注意到李懂接了个电话,他随风听到一点只言片语,李懂说,“你脑震荡了头晕吃药,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药!”

李懂又说,这次声音低下去,“胡说八道。”

蛟龙外出时间有限,临走时李懂掏出厚得可以当凶器的马哲给罗星。

罗星握着那本书,送到门口忽然问,“这书你看了吗?”

李懂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了,“我一看马列就困。”

罗星摸着书,哦了一声,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也不知道好什么。

他拍拍李懂肩膀,难得镇重,“顾顺技术硬,你扎扎实实跟他学,肯定能学到好东西。”


 




每周他都和李懂通个电话,在他看来,李懂这个孩子有点傻,这里傻也不是个贬义词,李懂是……太简单了。在几乎都是男人的部队,大家都会说点荤笑话,其他人都笑得心照不宣前仰后合,只有他军姿笔挺,一脸正气地听着,好像在听什么军事研讨会一样。

老实孩子别被顾顺欺负了还不知道。

听说前阵他们舰上新来了女医务兵,把一群兵蛋子兴奋得不行,天天讨论谁最水灵,翘首以盼训练时受点伤能进温柔乡。

罗星指导李懂,“这不行啊,好的都被这些兔崽子追走了你怎么办?”他想了想,“顾顺这小子以前泡妞招最多,女兵都喜欢他,你让他教你两招。”

李懂哦了一声。

下次再打来电话,罗星问,“怎么样???”

李懂说,“顾顺不肯——他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才没这么傻。”

罗星啧了一声,从前怎么没发现顾顺人这么小气?漂亮姑娘这么多,李懂追上一个能怎么样?顾顺一个人还能把女兵都包圆喽。

就说他欺负李懂!

罗星正摩拳擦掌地想着等出了院要给顾顺上一节关于如何培养狙察感情课外辅导课时,顾顺打电话来了。

顾顺的声音和人一样飞扬嚣张,伴着海风吹进听筒里几乎都有一股硝烟味。

“李懂以前跟你也这样吗?”

“哪样?”

“紧张啊。”

“他晚上睡不好觉,也不说话,就是皱着眉头挣扎。”他问,“去伊维亚之前李懂也这样吗?”

这……我哪知道?罗星说,“战友睡觉,我站一旁看啊?”

顾顺很嫌弃地啧一声,“算了,我自己看着办吧。”他话风一转,“你别老是撺掇李懂找女兵谈恋爱,违反纪律你知道吗?”

直到电话挂了罗星还回不过神来,……什么时候他顾拽开始劝别人遵守纪律了啊???



临近春节,上面给蛟龙们放了个假。李懂回家过年,回部队前又来医院探望罗星,他带了不少他妈自己做的土特产还带了顾顺。

顾顺。嗯。

罗星没懂他为啥带顾顺来,也不懂顾顺为啥肯跟来。假期宝贵,他就不能珍惜时间,好好陪陪女朋友吗?

三个军人把病房挤得满当,尤其是顾顺,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往窗边一靠,整间屋子都暗了一半。

罗星注意到李懂头发肩膀上的雪花,问,“下雪了?”

“是,我们出车站就下了。”李懂放下礼物,努力从一大堆东西里挖出两个苹果来,身后顾顺帮他拍去头发肩膀上的雪花,又低头让李懂拂去他头上的雪。

房间里暖和,头顶上的雪融化成一点冰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李懂抽张纸帮他擦,“冷吗?”

“冷死了。”顾顺说。

小护士又进来换药挂瓶,她对李懂一笑,“来客人啊。”

有顾顺在,罗星和李懂聊点什么都觉得有点别扭,李懂倒是一无所觉地低头削苹果,他说,“我今年回家闹笑话了……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周围变化太大了,都是新房子新商场。我前几年回去,我姐还怀孕呢,现在孩子话都会说一箩筐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回家他们放鞭炮,我还以为打枪了,抱起孩子就想找掩体——还好我侄子没吓哭。”

不仅没吓哭,他还帮李懂把耳朵遮起来,“叔叔,别害怕。”他认认真真和李懂说,“宝宝保护你。”

他姐姐笑得不行,把孩子抱起来说,“这孩子像你,以后也是要当兵保家卫国的。”

李懂妈妈吓一跳,赶紧摆手,“不行不行。”她走过来摸李懂耳朵头发,“当兵太苦了,太苦了……我舍不得。”

“其实苦什么,当兵的家人才辛苦。”

“李懂。”罗星皱着眉头叫一声,斟酌着说点什么,能说的话太少,他想起从重症病房出来那天,他妈隔着房门外哭,还不敢让他听见。 

一直安静的顾顺过来揉了揉李懂的脑袋。“行了,别削了,再削就要吃果核了。”

李懂瞪他一眼,“又不是给你吃的。”

探视时间很短,李懂把苹果削好了还用热水泡温了才放在罗星床头。


顾顺要走了又回转身后,“别偷懒认真复健啊,跟我还有场比赛要打呢。”

他伸出拳头来,罗星也一拳头对上。

“放心,到时候打得你屁滚尿流。”


 


 



小护士目送他俩出门,眼睛很久才转回来,脸上还挂着笑。

罗星看见了,问,“怎么了,看上哪一个了?”

小护士觑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个傻问题。“看上哪个都没用——你没看出来吗?你这俩战友在处对象呢!”

罗星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小姑娘每天都瞎想什么……”他笑够了,停下来想想他俩举止也不难怪小姑娘误会,小小姑娘懂得什么战友情呢?“他俩真不是,工作关系就是这样形影不离,我当初和……”

“你真没看出来?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她忽然抱怨似的瞪他一眼,“就算没处对象,那高个子帅哥也肯定看上你弟了。”

“他看你弟的眼神非常……”她低头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词,“有温度。”

有温度?这是什么破形容词?罗星想。

“哎呀我说不好。”小护士不自在地摆摆手,“那个帅哥煞气腾腾的,但是眼睛一落到你那个弟弟身上就……变软了,像刀找到了刀鞘,像回家时看到家门口的灯,就是找到归属了。”

她出神一会,“真羡慕……”

她没说羡慕什么就出去了。罗星想小姑娘真是小说看多了,说话都肉麻得起鸡皮疙瘩。

一点冷风扑上面颊,这才发现外面雪越下越大了。罗星最近复健得不错,已经能下地慢慢走了,他搭上把手正准备关窗,低头一看才注意到李懂和顾顺并肩走出住院部。

雪下得簌簌有声,天空连着地面都是惨白的一片,地上两排脚印向远处延伸。他俩走得不快,大概在赏雪景,顾顺走也不肯好好走,一会勾着李懂脖子,一会压着他肩膀,又一会解开了自己的大衣扣子把李懂包进去。

李懂个子小他不少,几乎整个儿都被包进顾顺怀里去。只看得见一点额头搁在顾顺下巴。

然后下一秒,顾顺就被摔进雪里了。他被摔了也不恼,就是没皮没脸地不起来,还顺势把正当防卫的李懂拉得一起摔下来。

一地白雪搅和得乱七八糟。这么一点路,折腾不少时间。风鼓着雪往窗户里吹,窗棂上积了乱哄哄一层雪沫子,路过的护士埋怨着关上窗户,把不懂事的罗星轰上了床。

很久没看见这么轻松快乐的李懂了,罗星想。


 


 


 


 罗星不是没有见过两个男人谈恋爱,如果那能算是恋爱。


有天晚上他和李懂回宿舍,在训练场的角落里遇见两个人在拥吻,罗星在心里还吹了个口哨,心想胆够大的。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被亲的那个矮个子是个女兵,毕竟天那么黑,直到第二天李懂下了训练时有点疑惑有点尴尬地说,他在厕所碰上昨天那个矮个子了,男厕所。


后来他们和矮个子调到了一个队,彼此谁都没有说破这件事,这人退役后没多久甚至给他们队寄来了结婚喜糖。


喜糖李懂一颗没吃,连罗星的份都给全扔了,皱着眉头说,“他这是不负责任。”


那时罗星就明白,李懂这傻小孩看着闷不吭声,其实心里块垒分明,他划出一地自成堡垒,责任感就是他高高的城墙。


不是不好,只是太累了。


他其实想劝劝,人生在世谁没有妥协的时候,死咬着不放只能是自己受伤。可当他自己站在直升机上端着狙击枪追击海盗,对杨队喊,“他杀了人,不能让他跑了!”的时候也只能把这些话吞回肚子里——毕竟他自己也做不到。


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事是不能妥协的。


比如正义,比如爱情。


军队里两个男人互相解决一些需要,罗星是知道的,但他不能把这种轻佻和从不妥协的李懂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一边吹着习习凉风一边看着那俩像中学生一样低智商地追逐打闹,宽慰地想:这点亲密度算个屁!男人的友谊!


蛟龙一队三人和罗星差不多前后脚出院,顾顺鸠占鹊巢占了个彻底,罗星回不了一队,反而调到了顾顺原来的队伍去。


都是命啊。


临走那天小护士没班还特意来送别,她一路送到医院门口,将滴未滴的眼泪在眼眶里凝成一粒摇摇欲坠的光。


罗星假装没有看到,和所有人热情道别,“再见!再见!”


小护士说,“再什么见啊!别见了!”她本来扭身要走,一咬牙又转回来喊,“别再进医院了,你们这些军人啊……平平安安!”


罗星回到部队,上面又给他配了个小观察员,意思很明白,老带新传帮带,把个青葱嫩笋折磨成辛辣老姜就算成了。


小观察员第一次出任务,在瞄准镜里近距离看见碎肉和脑浆齐飞回来就吓懵了,罗星嘴皮子都磨破了做好思想工作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原来那颗青葱,顾顺说自己看着办也不知道办成什么样。


罗星有点憋气,什么时候主狙还要兼职政委做思想工作,他可以领两份工资吗?


回来没两天又遇上联合军演,罗星下了直升飞机看看自己的昔日队友今日对手,杨队长和他新队长友好握手后,又来握他的手,“恢复得怎么样?”


罗星说,“挺好,挺好。”


杨队转头对蛟龙一队说,“听到没有,可以放心摧残了。”


罗星:“……”


军演结束后,两队握手言和,表示什么结果都不伤和气,刚刚还互相拼杀的两队人马又亲亲热热地勾肩搭背一起吃饭去。


罗星长手一伸,揽住李懂肩膀,很高兴地拍一拍,“行啊,顾顺有两下子,把你带出来了。”


他带李懂四年,最明白他技术过硬,就是心思重压力大影响发挥。


李懂说,“还得看上战场什么情况。”


顾顺在一旁说,“罗星这是夸我呢,你不用谦虚。”他伸手揉揉李懂脑袋,李懂却往旁边一让避开了。


“好好说话。”李懂说。


“李懂。”顾顺皱眉,“你最近态度有问题。”


“不让你碰脑袋就是态度有问题?”李懂仰面问。


罗星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看到顾顺吃瘪,他看着宽肩腿长提提踏踏一个人走远的顾顺,又拍了拍李懂,“行啊你,我之前还怕你受顾顺欺负。”


他俩一起走到食堂门口,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地下锅饺子似的挤满了人,人群沸腾,一边吹口哨一边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怎么了?怎么了?”罗星蹬上椅子往里看,“顾顺戳里面干啥呢?”


“还能怎么了,”前面一个兵带着看热闹的笑容侧过脸,“有个女兵当着所有人面问顾顺要不要交个朋友,大家都在看顾顺答不答应。”


“还能不答应吗?”另一个兵说,“全队最漂亮的医疗兵,顾顺眼又没瞎。这要是我,做梦都要笑醒。”


“你?那确实做梦比较快。”


“我们队的女兵真的军区一宝,又漂亮又干脆,够气魄啊!”


罗星一边听热闹,一边手也没闲着往下捞,“懂啊,上来上来,看看你新添的嫂子长啥样?”


他却捞了个空,低头一看,李懂已经走开打饭去了。


“顾顺,真有你的。全队最漂亮的女兵被你'我不认识你'一句话就给打发了,你也不怕走夜路被其他人套麻袋。”


顾顺满不在乎地,“我要是说'好啊,认识一下'不更要被人套麻袋。”


“得了吧。”罗星说,“就你那破嘴想套你麻袋的人还能少了。”


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了,他和李懂刚打好饭坐下,顾顺从人群里披荆斩棘似的扎在对面坐下了。


整条长桌都坐满了人,其他桌还有别的队的人,不时也会转头过来看,看看全蛟龙最优秀的两个主狙击手,看看那个传说中又傲又凶的顾顺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帅。


又有战友说,“暴殄天物啊顾顺,这么漂亮的你都不喜欢,到底中意啥样的?”


顾顺顿了顿,顾顺说,“没办法,心里头有人了。”


“不是吧?谁啊?比刚刚的还漂亮?”“我们队的?”“兄弟,嘴够紧的啊。”其他人都在七嘴八舌,只有李懂闷声不吭地埋头吃饭。


罗星刚想提醒他嘴角沾饭粒了,顾顺已经伸手用大拇指擦去,他递过汤碗,“慢点,喝口汤。”


李懂低着头,把碗又推回去了。


得,一看就是生气了。


罗星说,“好你个顾顺,你心头有人了,让你教李懂几招追女孩子还不肯,自己吃肉还不给兄弟喝口汤,真不够意思的。”


顾顺接回汤碗,慢条斯理地看了李懂一眼,说,“我教了。”


罗星不信,“你教什么了你教?”


顾顺说,“我教他……”


李懂喝止,“顾顺!”


顾顺笑了一下,“李懂,你要是觉得是光明正大是战友情谊,我为什么不能说?”


其他人终于觉出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嗨,懂啊,你是老实人,不说假话。顾顺是不是真的心头有人?”“对啊,你们两个天天在一起,顾顺的事你肯定知道。”


战友们努力把话岔开,始终岔不对地方,这要是庄羽或者陆琛,一早胡说八道打个哈哈过去了。可这里只有认认真真,方方正正的李懂。李懂目光犹疑一下,说,“我不知道。”


这下气氛是真尴尬了,其他人只好讪笑两声,“顾顺保密工作够好的。”“将来不做狙击手还可以去保密局。”


“我喜欢谁,李懂你真不知道?”顾顺忽然说。


他的眼神横亘过来,劈开空气和吵杂,像一座山,像一条河,不容忽视地列在李懂面前。


整桌人都静下来。


李懂只埋头吃他的饭,他像是努力把什么东西咽回肚子里,半响才说,“我真不知道。”


他低垂着眼睛,收拾好餐盘,不等顾顺再说话,很快端起来走了。


军演结束,罗星很快就要走了。蛟龙一队都来送他。他们这样的交情,李懂自然是送到最后一个走的。


罗星清下嗓子半开玩笑似的说,“咱们蛟龙这环境太绝境求生了,除了爷们就是爷们,剩下一个佟莉,比爷们还爷们。”


李懂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思,“你担心被莉姐听见,明年还有军演呢。”


罗星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说,“啧,石头的爱好太血腥了。”


李懂茫然地问,“关石头什么事?”


罗星笑了笑,这笑容很带点算了算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就别问了的意思,他说,“总之吧,蛟龙这种环境,有时候我们看花不是花,看水不是水,看花会看成举世无敌霸王花,看水会看成黄河之水天上来……”


李懂被绕晕了,“星哥,你到底要说什么?”


罗星斟酌一下,“就是蛟龙男人太多了,看久了自然就美化了,有时候心情会有个小起伏,觉得对方有点帅有点拽有点心动……”


他看一眼李懂,目光里有含而未吐的话,李懂看懂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和顾顺没什么的。”


罗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李懂懂了还不如不懂, 这七弯八拐的话都能想到顾顺,说明顾顺这事儿在李懂心里已经绷成弦了。


罗星上直升飞机之前又对李懂说了一句话,螺旋桨把话搅碎成风,李懂只看见他嘴唇开合,“星哥,你说什么?”


罗星摆摆手,坐回自己的小观察员身边,小观察员问,“您刚刚说什么顺其自然,过得轻松一点?”


罗星五指张开一拍他脑门,“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飞机渐渐上升,在停机坪外敬军礼的李懂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小成了星星,又小成了尘埃。


风一吹,也就见不着了。


 


 


罗星托着下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观察员关心的问,“罗哥,你牙疼?”


罗星憋气,罗星摆摆手,“我头疼。”


罗星头是真有点疼,他光记得放心李懂,却把顾顺给忘了。顾顺是可以忽视的人吗?同期选拔狙击手,大家都是新兵蛋子,就他拽得二五八万。


第一次见面,他对顾顺印象就很不好。不过也正常,其他人对顾顺也这样,要不非常讨厌他,要不非常喜欢他,没什么中间地带。顾顺其人和他的狙击枪一样,是不容忽视的,走哪儿都有点光点聚焦摩西分海的意思。


大家注视他议论他也都不太亲近他,他也不在乎,不管训练还是任务,端着狙击枪的眼神,都像刀锋淋上月光,又冷又辣。


罗星怎么想得到,这样的顾顺就在李懂这儿栽了呢?


大意了,大意了。


罗星仰头长叹,小观察员默默地递来一杯水一片阿司匹林。


小观察员诚恳地说,“有病,吃药。”


罗星:“……”


罗星想,明年军演就算佟莉在,也得把顾顺给我突突了!


没成想,不用等明年,他们队就和蛟龙一队联合出任务了。


直升飞机在一片热带雨林边缘低空盘旋,雨林植被密集根本没有下降的地方,蛟龙们攀缘绳索依次滑下。


罗星见到了面色凝重的杨队,其他成员沉默地集合成队等待命令。有点作战经验的士兵都明白在热带雨林战斗会是每个士兵的噩梦。


雨林植被茂密,意味着很难有空中支援,视线限制,作战队形受阻,意味着闷热天气,随时会落下的暴雨,沼泽和虫蚁。


没人说话,训练有素的蛟龙们把视线落在杨队身上,杨队简单交代情况,恐怖分子蜷缩于雨林中心,他们作战经验丰富,装备精良,我们横穿半个雨林,要快,要静,打一个措手不及。


简而言之,一场苦战。


他的眼神扫过每个队员的脸,“都打起精神来,想想家里等你们回来的人。”


特战队行动迅速,可惜未近目的地时滚起了雷声,天空撕开伤口,大雨倾盆而下。


杨队暂令休整。


狙击组负责高处警戒,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罗星提溜起自己观察员的领子,对顾顺李懂说,“我们先去,半个小时后换班。”


半个小时后罗星回来,看见顾顺正用董存瑞炸碉堡的姿势把他自己的头盔倒扣单手半举着,罗星刚想嘲笑两句,看看兔子一样蜷成一团在顾顺身边睡着的李懂又笑不出来了。


全世界都是滂沱雨声,天气又热又闷,像被塞进滚水锅里蒸。


他蹲下来轻声说,“这么大的雨,你帮他挡这一点雨也不顶用。”


顾顺说,“我知道。”他低头看看李懂,“难得他能睡得着。”


罗星哦了一声,“还睡不好?”


顾顺摇摇头,“老做梦,梦到战场,梦到战友牺牲。”他把黏在李懂额头的落叶用手指拂开,“还梦到你受伤……你知道,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有的时候他半夜醒来以为自己还在直升机上,脸上的汗都是你的血。我拿到了猎人学校的名额,他也觉得对不起你。”


罗星看一眼李懂,“我没怪过他。”


顾顺耸肩,“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你受没受伤都不妨碍我拿到资格。”


罗星不轻不重地砸他一拳,“混蛋。”


顾顺笑笑,“彼此彼此。”


雨水打在热带植物的宽树叶上噼里啪啦,李懂醒过来,先看到了自己脑袋上方倒扣的头盔。


他一下明白顾顺在干什么,把下嘴唇放在牙齿下磨了磨,“你别这样。”


顾顺垂下眼睛看他,说话仍然是没个正形的样子,眼睛却是认真的,他说,“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其他的殷勤献不了,只好帮你遮风挡点雨。”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再适合罗星听,他背过身去,可李懂的声音还是夹在雨声里隐隐约约传过来,李懂闷闷地说,“你万事平安,就算帮我了。”


他俩要去旁边高地警戒,罗星找地儿窝着,心想, 不知道是顾顺本来就这么会说情话呢,还是碰上了李懂才这么会说情话。


回去他一定要敲锣打鼓广而告之,还以为顾顺多拽呢,碰上他们李懂不也得做把人肉雨伞,心甘情愿地风吹雨打。


不过想想李懂的情话说得也不遑多让,大概恋爱中人都能打通任督二脉无师自通肉麻情话。


挺好的。罗星想。


战斗在大雨稍霁时打响,特战队运气不算好,有人在战线收缩时踩中了地雷,血和土随着巨响爆开,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一排机枪子弹已经扫射过来,火花迸射,尘土飞溅。


雨林上空一群飞鸟乌云一样滚滚排空而去。


没人吭声,植被遮盖视线,只有繁茂的鲜花绿叶后不时会炸开血瀑,接着敌方身体滚落,湿漉漉的花朵扑簌凋零。


是狙击手在射击。


“顾顺到位。”


“罗星到位。”


罗星的观察员被炸弹波及,伤了一只腿和眼睛,已经被医疗兵拖下去了。罗星的手也受了伤,但受到集火攻击,甚至没空帮自己打个止痛针。


有个人冒着弹雨滚进他的埋伏地,李懂像从前许多日日夜夜里那样地趴在他身边,说,“队长让我支援你。”


罗星扣响扳机,对面有敌人应声倒下。


“好啊,难得咱们哥俩又能并肩作战。”


顾顺在通话器里意简言赅,“借你的,得还。”


战斗持续着。


雨林里与世无争生长多年的热带植物在枪林弹雨中瑟瑟颤抖着。


鲜血和碎肉折坠在宽大的乔木叶子上,像长长的眼泪一样滚落下来。


枪声终于渐渐稀落,雨林上空烈火燃烧的浓烟也被风吹散,一场苦战总算熬到尽头,所有人暂缓一口气的同时都听到通讯器里罗星的嘶吼,“陆琛!陆琛过来——李懂中枪了!”


李懂仰面倒着,脸上粘着泥土,落叶,脏兮兮的水,还有血。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子弹穿膛而过,高速旋转的冲力在穿透他胸口的同时将他整个带起摔在地上,血向后爆开,落叶和花朵滴滴答答地流着血泪。


罗星咬牙一枪解决了对方,他扑过来。“李懂!”


李懂张开嘴,血染红了他的牙齿,他大概想说话,但只有血泡沫堆叠嘴角。


“想想你家里人!想想你妈妈!……李懂!”罗星拼尽全力压住伤口,他的努力于事无补,血一直从指缝里往外涌。


止痛针和强心针已经扎进肉里,但疼痛仍使李懂绷直了脖子,睁大了眼睛,整个天空都倒映在他眼睛里,使得黑色瞳仁淡化成了无机质的玻璃球,眼神一点点涣散。


将滴未滴的眼泪在眼眶凝成一粒摇摇欲坠的光。


罗星在电光火石中猛然明白,那是临别的目光。


他伏下身体用干涸的嗓音恳求:


“想想顾顺……你他妈想想顾顺!”


后来罗星在李懂病房里说起这段,终于能用上比较轻松的语气,“你没看见,我正摁着你伤口呢,手上忽然噼里啪啦地掉了几滴水,我还以为下雨了,抬头一看,靠,原来是顾顺哭了。”


“还好你没事,有颗子弹只离心脏三寸。”罗星本来还想说不然我拿什么还给顾顺。一想,李懂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呢,给这小子留点面子,也别让顾顺这王八蛋太得意了。


顾顺难得窘迫地摸摸鼻子尖,那么大一个子窝在小板凳上给李懂削苹果,“是不是有点丑?”他举着那个光溜溜的苹果想岔开话题。


李懂刚刚才从重症出来,不太能说话,只好眨他的眼睛,用眼睛笑。


他在重症呆的时间不短,头发像春禾初长,从寸头长了一些,顾顺用手指略过,说,“头发这么软,怎么脾气这么硬?主狙击手削的苹果也敢笑?”


“笑吧笑吧。”顾顺又说,“我爱看你笑。”


李懂还是不说话地用眼睛看他,好在原来李懂就是个不爱吭声的人,用眼睛说话的技艺炉火纯青, 他有很多话要说,只是都说不出口,只好涌上眼睛,全摊开来给顾顺看。


罗星明白现在及时退场才是个好旁观者,他轻轻掩门出去,把手刚放开就碰上来换药的护士,直接放护士进去万一……他只好顶着护士莫名其妙的目光硬着头皮扭开把手,打算假意咳嗽两声提醒一下。


刚抬起眼皮,咳嗽还郁在喉咙里,就看见顾顺在吻李懂的手。


他托着李懂的手掌,亲他的手背,指节,指尖,顾顺慎重而小心,像在亲他一触即破的美梦,亲他触不可及的星辰,亲他密不可言的心思。


像他第一次拿起狙击枪,发誓把它爱若生命。


阳光很好,阳光太好了,病房照得通透,甚至看得到顾顺睫毛下微微的潮湿。


罗星又关上了门。心想,这次就不嘲笑顾顺了,毕竟李懂当初待在重症时,病危通知下了一次又一次。


就说他被顾顺带坏了,平时多老实一孩子,一进医院就让人玩起心跳游戏。


罗星站在医院通道窗边,夕阳已经落到树梢上,有鸟立在枝头,很安静的傍晚,没有枪声,没有硝烟。


那天战斗结束,直升机来接送伤员,两个黑色裹尸袋在全体目送中缓缓上升。


大路朝天,生死两边。


罗星的观察员半面披血,在目送中终于忍不住,眼泪冲开血花,朦胧中隐约看见直升机边上巨大的夕阳沉落,被战火驱逐的飞鸟披着余晖飞回来了。


在振翅声中,有人说了一句,“它们回家了。”


“而我们保卫家。”顾顺说,他把目光收回,看了看小观察员,低声说,“快上去吧,观察员的眼睛很重要。”


而他只能满脸血和泥看着自己观察员的担架被飞机的援绳绑着,越升越高。


不知道顾顺当时用什么心情看着这可能是生前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面。


李懂出院,顾顺被通知前往委内瑞拉。


他从猎人学校回来那年蛟龙队放了几天假,李懂带他回家见了父母。


罗星在电话里说,“这么快?得给你爸妈一点缓冲时间啊。”


李懂说,“一辈子这么短,我们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罗星说,“喂喂喂?你好?请问拿电话的是叫李懂吗?”


李懂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完了说,“和顾顺的事,我也挣扎了很久,怕这怕那。可是那颗子弹打中我的时候,我只想,我妈怎么办?顾顺怎么办?”


“死前都想到他,真的也是,没有办法了。”


罗星叮嘱,“这话可别和顾顺说,不然吃死你了。”


罗星想,算了算了,不说也把你吃死了。


退役以后,他们三个住的城市近,李懂顾顺正式落户同居后,罗星来串门。一进门就看见李懂弯腰到处翻来找去。


“找什么呢?”


“我们打算把户口落在一个本里,李懂找不到他证件照了。”


“刚好,我有一张。”罗星找了找,递过去,“早该物归原主。”


他不说为什么有,顾顺也就不问,只是接过来送去给里屋那的李懂。


李懂声音传出来,“哪儿找到的?”


“大概忘了夹在哪本书里了。”


李懂捏着那一寸证件照出来,还翻看着,忽然说,“这张不行啊——是我十八岁刚入伍时照的,都这么多年了。”


可不是这么多年了吗,罗星想,当初春节站岗碰上个半夜想家偷偷哭的新兵蛋子。一晃,也认识这么多年了。


临近春节时,大家在蛟龙群里聊天,成家的多,独身的少,不知道谁说一句,往年春节咱们都一起包饺子的,于是又有人说,再没吃过那么滋味的饺子了。


军人的动作就是快,有人提议后,春节前几天蛟龙一队就在杨队家聚头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出门买东西,路上有人一长串一长串地放鞭炮,放鞭炮的人很奇怪地看着这一群人高马大肩背笔挺的人忽然紧张起来。


好笑,这么大的人怎么还怕鞭炮。


 然而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又很快放松下来,他们意识到这里是安全的。


虽然他们已经退役,但仍然有些人在风里,在雪里,在黑暗里,在枯寂里,在被忽视的危险里,在亲人的思念里守卫着国家的安全。


这些前蛟龙很放心。


饺子煮好,饭前第一杯酒敬蛟龙。


第二杯敬战友。


酒越喝越多,大家快乐地靠在一起,好像又重回蛟龙。闹腾完已经是深夜,杨队家睡不下这么多人,石头佟莉一路,陆琛庄羽一路,李懂顾顺问罗星,“一起吗?”


罗星很有点不好意思地,“我得给小护士打电话了。”


出门的时候,李懂穿得薄了,顾顺把他包在怀里走。顾顺实在高他太多,从背后看,只看见顾顺脖子边上一点点黑头发。


他们就这样在雪里慢慢地走着,两路脚印走成一路,灯光披在肩膀,黑发落满白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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